[过龙]终南 4
4.
周六中午，杨过乘车到学校附近商业街，在一间小面馆选了个通风位置坐下。
他摘下耳机，掐亮手机：离约定的十一点半还差十分钟。抬眼环顾四周，这会儿店里座位大半空着，更显出环境冷清简陋。
杨过不禁心想：这不就是我平时吃宵夜的店吗？
女孩踩着点到店，依然是平底白鞋，白色棉麻连衣裙，只是小皮包换成了一只黑色电脑包，格外显眼。杨过刚烫好碗筷，忙朝她挥了手，招呼她在对面落座。
“姑姑啊，你怎么选中这家店的？”杨过趴在桌上低声问她，深怕给老板听见，“不会是为了帮我省钱吧。”
女孩放下东西，低头看了眼桌子，明显是用湿纸巾仔细擦拭过，不见一点油渍灰尘，只有轻薄的水渍和绿茶气味。
“你不是让我选吗？”女孩坦然道，“我认识的店也不多，这里还算吃得惯。”
“算了。”他托腮叹气，指了指她身后的菜单，“看看想吃些什么吧？”
女孩看也没看，只报了一碗二两的素面。
杨过直盯着她，把眉头皱起来，“我说请你吃饭，又不是请你吃苦。我虽然是个学生，一顿好饭不至于请不起吧。”
“素面有什么不好吗？”女孩惘然瞧着他气鼓鼓的模样，“我喜欢吃素，就算瞧不起你了？”
杨过嘴角撇了撇，实在找不到理由反驳。这女孩子不止拳脚厉害，嘴上也能三句堵得人回不上话来。
他便也不再多说，喊来服务员，把素面点上，又点了四两雪菜肉丝面，单叫了两碟小菜一碟炸排骨。转头见女孩疑惑盯着自己，只负气说了句：“我吃！”接着闷头大饮一口茶，差点把自己呛住。余光一扫却见她垂眸牵唇，竟是浅笑了一下。
他微微一愣，顿时忘了自个为什么生气。
“你应该多笑笑才好。”他放下茶杯，支着脸看她，“姑姑你长这么好看，总板着个脸多可惜啊。”
她的笑容转瞬即逝，马上又恢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，“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。”
“我啊。”杨过厚着脸皮凑上前做了一个鬼脸，“我这样子好不好笑？”
女孩低头吹茶，并不理会。
小店出餐速度很快，不一会儿东西便陆续上齐。
杨过把两道素小菜推到她眼前，“喏，总不会要说这两碟都不合你胃口吧。”
女孩抬眼看了看他，算给面子地夹了根笋放进嘴里，紧接着便从自己碗里吸了一口面汤。
杨过咬着筷子，看她眉间似蹙非蹙，像是被齁住了却忍着没说，顿觉可爱非常。
“你吃得这么素，打人还这么疼，什么道理啊？”
“吃饭不要说话。”
杨过“哦”了一声，老实低头吃了几口，又问：“姑姑你功夫这么厉害，在哪儿学的啊？”
“上次看你去街尾的咖啡厅工作，是每周都去吗？”
“你家附近那么荒凉，连个公交站也没有，外出岂不是非常不便？”
“你……”
女孩仍是埋头吃面，只分神夹了一筷子炸排骨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。
杨过这才彻底安分，安安静静吃完了这一顿饭。
女孩将筷子搁在空碗上，方才开口：“我的功夫是师父教的。厉不厉害不清楚，只听师父说，自保的话学到这样就差不多了。”
这话从一般人嘴里说出来，杨过或许觉得装模作样，可从她嘴里说出来，却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儿。
“你师父这么厉害？”杨过惊奇道，“她是什么人物？现在还收徒吗？”
“她死了。”女孩平静地说，“在我十八岁那年，突发急病死的。”
“对……对不起。我不该问。” 杨过顿感手足无措，却看她神情淡然，并不十分伤感的样子。
“没事。人总是要死的，你我总也有这样一天。”
杨过不由一阵悚然。这女孩子看着年轻明媚，却透着一股看淡生死的垂暮之感。让人不禁好奇在这过去二十一年的人生里，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？
“可惜了。”他叹了口气，“我还以为能求你师父教我个保命的一招半式呢。”
“你学这些做什么？”女孩不以为然，“像你这样心浮气躁，学了点皮毛怕就要出去招是非。”
“你怎么也这样说。”杨过趴在桌上，半张脸埋进双臂，低着眉眼委屈巴巴看她，“姑姑你那天可是看着我被人追杀的。上次是万幸你路过，要下次他们还寻上门来，你再见到我可就不止这一圈石膏了。”
不知这回是否他演技奏效，或是这顿饭请得恰合她心意，女孩微微一忖，说：“如果你只为保命，我可以教你。”
“真的？”杨过噌的坐直了身体，一扫眉间眼角的忧郁，“姑姑你一言九鼎，可不许反悔啊。”
他虽然这么说着，却心知以她的性格不会轻易许诺，不想沾的事就算搪塞敷衍也懒得做。
女孩摇摇头，“我只要求一件事：今后学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，一定要听我的话。”
杨过想也不想便点了头，“我既然拜你做师父，肯定听你的话。你让我往东，我绝不往西。”
“好，你记得你今天的话。一个月后来找我。”女孩说着，起身准备离开。
“诶诶等等。”杨过忙喊住她，“一个月后，为什么要这么久啊。”
女孩视线一低，他顺着看过去，那只裹着石膏的右脚笨拙斜在桌子下，想藏也藏不住。
“不到四周，这东西能拆吗？”
她说的确是事实，可一个月也太难熬了。杨过撇撇嘴，又问：“那我这学费怎么算呢？”
“学费？”她眨了眨眼，似乎才想到这个问题，“我是不想你碰上仇家之后断手断脚才教你的，没想要什么学费。”
女孩一向心直口快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，正因知道她的性格，杨过才更受触动。眼前这人和他认识也不过是这一周的事，相处总和也不到一天时间，而这样的诚心相待，体贴关怀，竟是他生来少见的。或许只有他的生母和养他的老爹曾像这般爱护过他。
“姑姑，你对我真好。”他眼圈微红，声音也带了点哑，“可你也不能白教了我这么好的功夫。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提，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，让我做什么都可以。”
女孩见他唐突煽情起来，略不适应地别开眼，“我也想不到有什么需要你做。”
“那你先想着，等想到再告诉我也不迟。”
杨过见她虽踟蹰片刻，还是点了点头，不由喜笑颜开，接着问她：“你等会儿去哪儿？我送一送你吧。”
“去修电脑。”女孩提起包，又看一眼他的腿，“你别送了，否则怕是一个月这石膏都拆不了。”
杨过一听她这话，半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了回去，得意地挑起眉，又问一遍：“修电脑？什么问题啊？”
“蓝屏问题。”女孩看了看手机，差不多快到她预约的检修时间，“和你说也没用，我先走了。谢谢你的午餐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没用？”
他倾身接过她手里的黑包，将电脑取出来放在桌上，朝她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。
“姑姑，这不正是我交学费的机会吗？”
半小时后，女孩握着茶杯坐在杨过房间的书桌前，看着他用螺丝刀熟练拆开电脑背面，小心将主板取出来。
杨过抻着手臂伸了个懒腰，双手交握着着松了松指关节，呼出一口气。
“我看过你的错误代码，应该是硬件问题。接下来就是慢慢排查了。”他侧头看了眼等在一旁的女孩，“会有些费时间，姑姑你要觉得无聊，可以去看会儿电视，或者睡一觉都成。”
“你真能修好吗？”女孩认真盯着他问道。
“你如果不信，干嘛跟我过来？”杨过笑着反问，“看它外机完好，也没磕着碰着，估计不是什么大问题，我看修起来也不会太困难。”
“能修好就行。”女孩稍感安心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，“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个。”
杨过低头正拆着内存条，听得这话悄然翘了翘嘴角，抬头时又做出一副淡然神情，“这也不算什么稀罕技能。我老爹以前是做电子行的，十岁起我就帮着他看店，台式笔记本拆装清理检修，多少都会点皮毛。”
“以前？”女孩随口问道，“那现在呢？”
他手上动作微微一滞，“现在……没做了。”
女孩觑了一眼他的神情，那双极富情绪的星子一般的眼睛此刻显得黯然无光，两瓣唇紧贴成冷厉的一线。她于是心下了然，不再深问。
“查出是什么问题了吗？”她转了个话题。
“稍等。”
他清完灰尘，小心将组件逐个装回，盖上护板，翻过来重新启动机器。
“可以正常启动了，我再用软件查一遍有没有其他问题。”
“没想到还挺快的。”女孩语气稍显惊讶。
“万幸只是灰尘堆积造成接触不良，不是内存条损坏，否则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修得好的。”
杨过回头朝她解释，脸上又拾回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情。好像方才的阴霾不过是流云一角，瞬息便被阳光驱散了。
女孩看着他的脸，不知为何心情也轻松起来，“不论如何，还是谢谢你。”
“姑姑客气了，这可是我的学费呢。”他咧嘴一笑，“你来试用一下，没有问题就可以收起来了。”说着他预备让开位置，手腕却不慎在触摸板上一碰，桌面上一个pdf文件偶然弹了出来。
那是一张学术论坛的邀请函。显示出来没有五秒钟，杨过已意识到不妥，忙关了窗口，连声抱歉，开头那几行字却已经记在脑子里，尤其是左上侧受邀人一栏写着的“小龙女”这一称呼。
小龙女？这是她的真名吗？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名字？
“没关系。”小龙女倒是毫不在意，在他让出的位子上坐下，自顾自打开硬盘逐一浏览文件，打开常用软件试着操作了一会儿。
杨过盯着她的后脑出了会儿神，还是问道：“你是大学生？”
“研究生。”她回着，又从包里拿出硬盘，把资料重新备份。
“这么早？”他稍稍吃了一惊，“姑姑你是上学早，还是跳了一级啊？我到21岁怕是大学还没读完呢。”
“你要是早早都学完了，也可以提前毕业。”女孩轻描淡写道。
“我？”杨过干笑两声，“以我的讨嫌程度，不被留级已经是积德了。哪有姑姑你这么厉害，可以早日脱离苦海。”
“你很讨厌学校吗？”小龙女呆呆看着屏幕，不知在想些什么，“毕业也不见得有多好。”
“总比一天天在小屋子里听念经，有人管这管那，被迫和合不来的人一起玩耍要好得多吧。”
杨过双手枕着后脑在床上躺下，架起那条尚灵活的腿晃荡。校园生活于他而言就和眼前的天花板一般单调无味，充斥着他早已消化的知识，古板的教条，同龄人幼稚无聊的冷漠与恶意。偶尔可能有那么一些值得回忆的时刻，一些他还在意的人，但也不过是激流中沉底的沙石。他每每踏进校门，迎面只有汹涌的窒息。
书桌上，小龙女确认过软件硬件运转正常，备份好资料便将电脑收纳进包里，转头见他寂然望着天花板，恍惚若有所思，想是那块云翳又遮到他心上来了。
她紧了紧电脑包的带子，“我差不多该走了。”
杨过从回忆中脱身，见她要走，忙从床上蹿起来，“不再坐会儿吗？”
今天下午正好郭芙缠着黄蓉去逛街，二武也屁颠屁颠跟着去了，屋里暂得清净，他本还想多同她聊两句。
“不了，我回去还有些事。”
杨过见她去意坚决，也不强留，只夺过她手上的包，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两人刚走下楼梯，大门却咯哒一响。黄蓉领着郭芙三人进来，在玄关放了购物袋子，正换着鞋，突然听见动静，抬头便见杨过跟那日校门口说话的女孩在楼梯下边站着。
她视线在两人中间转了转，露出个满面春风的笑，“过儿，家里有客也不发个信给我。”
杨过没料想他们回来得这样早，也愣了一会儿才回道：“今天请姑姑吃饭，听说她电脑坏了，就带过来帮她修一下。”
郭芙见她在家里，脸色也不很好看，听了杨过的话，不禁心里又嘀嘀咕咕：修电脑？我怎么从不知道你会这个？
小龙女见黄蓉看向自己，也点头道了声“你好”。
“你好，是龙老师吧。”黄蓉忙换了鞋进来，“听过儿说受了你许多照顾，也跟你学了不少东西，实在是有劳你费心了。”
小龙女心说照顾确是受了，学东西现在却还谈不上，却看一旁杨过鬼鬼祟祟正给她使着眼色，于是道：“那是过儿言过其实了，我没多少东西可教他。”
杨过原本提防着她心思简单要拆穿自己，却被这一声“过儿”给叫宕机了。
黄蓉却道这姑娘虽然看着年轻，说话称呼间倒也真像杨过的长辈，反而打消了一半疑虑。
“龙老师谦虚了。原本我想着，等我家那位出差回来，和他一起登门向你道谢，顺便想正式聘你到家里来为这三个孩子授课。”黄蓉亲手倒了茶过来，请她在沙发上坐下，“谁知我那位丈夫，一心惦记他的工作，没个两天又去隔壁市考察了。”
郭芙提着新买的衣服正要回房，听见母亲的话又倏然回转，摇着她手臂急道：“妈妈，人家不要补习呀！平时学校作业已经够多了，要再补课的话，还有什么休息时间啊！”
二武在她身后帮腔道：“是啊师母，杨哥学习进度和我们也不怎么统一，不必一起吧。”
杨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，心道：说得好，总算说了句实诚话，谁稀得和三个蠢材切磋学习。
他正要开口附和，小龙女却抢先一步，“我只答应教他一个，其他人想不想学，和我没有关系。”
黄蓉一时有些尴尬，但还是掩饰住脸上的情绪，“不好意思，孩子贪玩不求上进，让龙老师见笑了。难得过儿有心向学，我就将他先托付给你了。”客套一番后，她又问：“不知道龙老师，是全职家教呢，还是……？”
“在读研究生，”小龙女回道，“嘉城大学中文系。”
“原来是嘉大的高材生。”黄蓉笑着奉承，思想已转了几个来回。
嘉城大学虽不能说是顶尖学府，在省内倒也小有名气，研究生学历也不好造假，小姑娘应该不敢信口雌黄。杨过成绩虽然难看，她看卷面却也知道多是叛逆所致，有心压着及格线，让老师家长难堪。唯有作文，她是一次都没看见他写过，问起只说不会写，没话可写。如此说来，找个中文系老师，也在情理之中。另外，小姑娘年纪轻轻，经她一问却也知道是探查自己的资历，倒也算得上冰雪聪明。
“郭伯母，”杨过上前提醒道，“姑姑今天还有事要回家处理，我先送她出去吧。”
“噢，好。”黄蓉略想一阵并无可疑之处，便客客气气地陪着两人到了玄关，“常来做客啊，龙老师。等我家那位闲下来了，咱们也可再找个地方好好聊聊。”
小龙女不置可否，只点头道了别。杨过替她开了门，提包跟着出去。
“你那位伯母好生奇怪，我只教你功夫，她为什么问那么多无关的事情？”小龙女表情仍是淡淡的，言语中却不觉透露出一点难以应付的焦躁，“是不是你同她胡说了什么？”
杨过有些心虚地“嗯”了一声，“之前她在校门口看见你，就问起来了。我不想让他们晓得我和人打架的事情，就编说姑姑你是家教老师，我去你那儿上课。”
小龙女睨了他一眼，“你在外面结仇，又不肯让家里知道，要哪天你被打死在放学路上，岂不是都没个人来替你收尸。”
她自忖这话说得重，也是气他单为了逞强就编出这一出难圆的谎，害她陪他一起演戏。
谁知杨过没脸没皮的，反而笑着贴上来，星眸灼灼将她盯住。
“这不是还有姑姑你吗？姑姑慈悲，绝不会丢下过儿不管的，是不是？”
小龙女垂眸错开视线，伸手要将他手里的电脑包拿回来，“还有几步就出院子，不必送了。”
杨过将手一背，避开她的动作，“姑姑先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小龙女冷冷道：“你自己知道，真动起手来是不是我的对手。”
杨过的肩膀倏然一垂，一双多情的眼睛立马眨出几分落寞，“我知道。姑姑已经待我很好了。”
小龙女也不多看他这幅表情，只将电脑包抢在手里，转过身去。
“你还是趁着他们找上门之前好好养伤，早点练好身手吧。”她到底还是说了话，“学费我已经收了，总要让你学成个样子。”
说完她不及道别，脚下匆匆出了院子，还没往大路上走两步，一辆别克便在她身边停下。
她回过头，杨过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，一手握着手机朝她挥了一挥。
“报你的手机尾号就行。”他远远喊道，“到了家记得同我说一声，姑姑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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